谁在亭下,亭下者谁
--倪瓒 幽涧寒松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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搜尽倪云林画幅的边边角角,未见有人影者。晚年一河两岸式的平远构图如此,早年摹习董巨之作亦然。清池静湖之间,左右风景俱佳,却无游人泛舟,也无渔人归棹。枯木疏林之下,往往点缀一攒尖顶的四柱茅亭,亭下空无一人。这间颇具象征意味的空亭,自然是作者的刻意安排。张宣题倪画《溪亭山色图》云:“石滑岩前雨,泉香树杪风;江山无限景,都聚一亭中。”
云林洁僻,有徐氏往谒,慕其清閟阁,恳之得入。偶出一唾,云林命童仆绕阁觅其唾处,因不得见,自己亲自去找,终于看见在桐根之处,赶紧命仆扛水洗其树。徐大惭而出。这则出自明人顾元庆《云林遗事》中的描述,后人多以为信,凭的就是画幅里的佐证。现实中的埋汰不洁、邋遢龌龊可以清洗,具体中的纷披紊乱、驳杂狼藉可以归整,而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委琐无聊、俗不可耐,着实令其压抑按捺,不能自已,于是只得在画幅里仓皇逃遁、隐匿其间。
谁在亭下,亭下者谁?
亭不大,亭外的世界却不小。这个世界当然是精神的,看似虚无处的晦涩,实则浮泛间的宁贴,恬然无慌张,释然有作意。如此,树枝上的繁笔、山水处的叠皴不也多余,“华亭入翠微,秋日乱清晖”中的华亭、“桂亭花未落,桐门叶半疏”中的桂亭不也骈添,所谓“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”也。
相对于积翠满目泉声淙淙的醉翁亭、清斯濯缨浊其濯足的沧浪亭、梅横疏影鹤语喈喈的放鹤亭、一脉清光十分明月的湖心亭,云林笔下的茅亭是文人案头的水盂,实用之外,更是清供,是绣娘针底的蜂蝶,色缀花枝,灵活画意。这间茅亭的象征意味,便是水盂蜂蝶式的借喻了。
谁在亭下,亭下者谁?
苏东坡在亭下,“东坡居士酒醉饭饱,倚于几上,白云左绕,清江右洄,重门洞开,林峦坌入,当是时,若有思而无所思,以受万物之备,惭愧惭愧。”这篇不长的文章乃苏东坡的《书临皋亭》。他谪居在江边的临皋亭下,怅望着“岷峨雪浪,锦江春色”,曾想起过怎样的往事。能写出“若有思而无所思”的人,怎能不予人无尽的遐思。苏东坡知杭州时,曾与友人雅集真如教寺内一琉璃亭下融雪煮茶,后人遂将此亭命名为煮雪亭,更有好事者出联曰:“东塔寺东坡亭东坡煮雪,雪瑞年丰。”数百年后的光绪年间,有人因创办不久的西泠印社触灵感对应下联曰:“西湖边西泠社西泠观书,书奇画异。”虽有些牵强,倒也好意。东坡煮雪亭今已荡然无存,却还每每有人想象着融雪煮茶时的那一缕青烟,是如何的袅袅飘举、萦绕曲散的。清介绝俗而不露锋芒的高克恭,“僦居余杭,暇日杖策携酒壶诗册,坐钱塘江滨,望越中诸山冈峦之起伏,云烟之出没,若有得于中也。”倪高士这段自书的《清河书画舫》,虽未说明高居士“坐钱塘江滨”处是否也在亭下,但“若有得于中”的感悟,与“若有思而无所思”的文章,却有着异曲同工、合辙如故的相契。陈子昂《感遇诗三十八首》中的“朔风吹海树,萧条边已秋;亭上谁家子,哀哀明月楼”,张谓《郡南亭子宴》中的“亭子春城外,朱门向绿树;柳枝经雨重,松色带烟深”,似乎都比不过一千年后苏曼殊在杭州白云庵写的“庵前潭影落疏钟”来的禅意空灵,但在云林亭下,纵使疏微的钟声也不会闻得。
谁在亭下,亭下者谁?
云林曾有题画诗曰:“亭下逢人,夕阳澹秋影。”云纳岚烟、苍莽含暮的亭下,云林的魂魄似乎就立在那里。亭下有人,你我茫然不觉而已。
东山魁夷的画中也一概无人出现。与云林不同,东山的画作理性而具象,写生且重彩,与云林相同,东山的画作也能达到“远树连山岳,枝闲鸟下空”、“万籁总无声,天清江心白”的岑然静谧,只不过少了几分萧瑟苍凉、孑然伶仃罢了,东山喜欢的是芭蕉的诗:“静观则万物皆能自得。”《青响》是最为著名的东山画作,画幅之上一条白练般的瀑布将沁人心脾的郁意一分为二,这分明就是“山中一夜雨,树杪百重泉”后的青葱、“微雨洗高林,清飙矫云翮”时的舒展。当年李白望庐山瀑布,后人在望瀑石上建亭。东山自然不是在这间亭中的摹写,却暗含了中唐诗人徐凝在李白观瀑处写出的另一番诗意:“虚空落泉千仞直,雷奔入江不暂息。千古长如白练飞,一条界破青山色。”
谁在亭下,亭下者谁?
自古亭下不乏踌躇往来、纵情欢畅的驻留者,而乏赍志没地、长怀无已的思索者,不乏行色匆匆、徒唤无奈的造访者,而乏恫矜在抱、推己及人的内敛者。因了思索,天地岂能不氤氲,因了内敛,万物岂能不化醇!